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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軍抗日烈士公墓調查:棺木被挖 在荒涼中破敗

來源: 中國新聞周刊  
2013-08-28 15:5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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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昆明中國空軍公墓調查

  一座75年歷史的抗日烈士公墓,隨著時代更迭而遭遇建之盛、毀之痛、名之累,最終傷痕累累

  這是一片寂寥而荒涼的所在。

  松樹林中,一排排整齊的墳墓,每排三四座到二十多座不等。沒有墓碑、沒有鮮花,只有樹木、枯枝和雜草。草木累積形成的黑色地面,踩上去松軟綿滑,潮濕處還長出了一朵朵乳白色的菌子——這便是昆明市東郊長春山上,中國空軍墓地遷葬地的模樣。

  因墓地未遷葬前曾安葬過犧牲的美國飛虎隊飛行員,因此被周邊村民稱為“飛虎公墓”。2013年8月中旬,一篇名為《昆明飛虎隊公墓500英烈遺骨橫陳6年無人管》的新聞傳遍網絡。記者親見,有棺木被挖開,隨意丟棄一旁。時值日本無條件投降68周年紀念日,在戰爭中為民族獻身的將士卻如此凄涼,一時間,輿論嘩然。

  8月17日《中國新聞周刊》記者上山時,墳墓已被當地民政部門重新掩埋。沒有了暴露在外的骨骸或棺蓋,只有深紅色、黃色新土覆蓋于墳堆之上。

  從昆明市區開車到達經濟開發區大石壩村,穿過兩所民房間的一段長坡路,駛進坑洼不平的山路,約1公里后才能到達這座人跡罕至的長春山頭。云南省飛虎隊研究會立起的紀念碑,是唯一的識別標志。

  問起這座公墓,年輕人都茫然搖頭不知所蹤;只有60歲以上的老人,才能拼接出模糊的記憶。尋訪時,一位老人驚訝于記者的問話,“這地方,現在真還有人管啊?”

  烈士歸土

  二戰時,美國陣亡飛行員約翰·布萊克本的母親收到了一封來自中國的信。信是飛虎隊隊長陳納德將軍親筆寫的,信中說,她的兒子在1942年4月28日駕駛飛機進行射擊訓練時突然墜入湖里,遺體在幾星期后被打撈出水。

  “他被埋葬在昆明附近8公里的中國空軍墓地,他的墳墓是第10號。他的葬禮是按照基督教和軍人榮譽的形式進行的。”陳納德在信中說。

  墓地的英文原名是“The Pilots' Cemetery for Chinese Government”,即“中國政府的飛行員墓地”;而昆明附近8公里,正是位于昆明東郊的阿拉鄉小麻苴村。

  小麻苴村村民楊鈞生于1935年,從記事起,他就知道父親在看管一個公墓。小麻苴村后山據說風水極好,滇系首領唐繼堯夫人的墓地也在此處,曾由楊鈞的爺爺負責看管。

  1938年9月28日,日軍第一次轟炸昆明。沒有駐扎中國空軍的昆明,由從杭州遷來的中央空軍軍官學校出動應戰,犧牲者被安葬在小麻苴村,稱為“空軍烈士墓”。1941年12月至1942年7月,美國志愿隊即飛虎隊對日作戰。因屬于中國空軍,犧牲飛行員也有一些葬于小麻苴村。

  楊鈞常跟著父親去墓地玩耍,“都是孩子,根本不知道害怕”。公墓在村里龍樹庵后,四周挖了深溝,種著碗口粗的柏楊樹。墓地坐西朝東,東邊入口處豎著兩座木牌坊,沙石路兩邊安葬著一排排的空軍烈士。再往里,兩旁各有一條長花壇,最后是一幢青瓦平房,那是由蔣中正題名的忠烈祠。

  忠烈祠里擺著長條供桌,上有木板臺階放置靈牌。楊鈞父親的工作是擦拭靈牌、拔除墓旁雜草;長大后,楊鈞還在墓地入口兩側的空地上開荒,種些苞谷麥子。

  國民黨將領許義浚的義子、附近村民郭師堯讀小學時,曾被老師領來拜謁。那是1940年,已有約40座墓冢,墓前立有一人高的石碑,頂部由兩塊長短相差兩尺的塊狀石重疊成,外表被水泥沙漿粉成灰白色,高出地面半米多。

  烈士犧牲后,棺木被存放在龍樹庵里,每年在9月28日紀念日集中埋葬。穿著馬靴的軍樂隊陣仗很大,“嘀嘀-嘀嘀-嘀-嘀,噠噠噠—”78歲的楊鈞隨口哼出,滿是皺紋的臉上露出笑容來。他如今住在小麻苴村新開發的小高層里,幾十年來第一次向媒體回憶往事,與他合住的孫子上初中了,也才知道他有過這樣一段經歷。

  空軍公墓建立后,昆明地區負責機場管理維護的地勤部隊,有因公殉職的航空站人員也被葬入公墓。此時,昆明幾個機場的航空站,都隸屬于中國空軍第五路,昆明市文史研究會副會長卜保怡因此考證,空軍烈士墓安葬的烈士,包括中央空軍軍官學校、中國空軍第五路航空站和美國志愿隊三個部分。

  不過,地勤人員下葬時沒有軍樂隊,墓冢也是中國傳統的拱起樣式,被統一安葬在忠烈祠的北邊。

  約翰·布萊克本則被安葬在忠烈祠的南邊,沒有與中國飛行員安葬在一處。墓碑上刻著英文,除此之外與中國飛行員墓碑沒什么不同。與四五百人的中國飛行員、地勤相比,這里安葬的美國飛行員并不多,楊鈞記得約有三四十人;另一位村民李文華回憶,最多不超過百人。

  一位名叫斯科特的美國飛虎隊員在《上帝是我的副駕駛》一書中有過對這塊墓地的描述:“墓地在一個佛教的小寺廟旁邊,美國人把這個寺廟視為一個教堂。葬禮是最令人悲哀的時刻,由隨軍牧師主持追悼會、念悼文,把蓋著國旗的棺木放入云南的紅土地里?此時一隊飛機飛過墓地上空,低沉的馬達聲向他們致敬。”

  最初,墓地管理非常嚴格,不許進去放牛,祠堂也常年上鎖。因善待空軍公墓和唐夫人墓,小麻苴村民曾獲得優惠待遇,每年村民代表只象征性地拎一提籃銅錢到五華山省政府,就算是交了稅。

  但漸漸地,最接近龍樹庵的壕溝被填起一處,村民隨意進出,一些大膽的孩子在祠堂里找到新樂趣:將牌位取下,排列在地上玩多米諾骨牌的游戲。

  1948年前后,美國軍人的棺木在一天之內被運走,空墳旁被插上一面美國國旗。1949年后,楊鈞的父親再也不用每月去巫家壩飛機場領工資了。

  遷移、破壞與發現

  1949年后,這片墓地被劃歸中國空軍。1953年,部隊要在此處建個庫房,于是,一架牛車拉著一個棺木和一座墓碑,向東一直走了約4公里,到達了長春山上,沿著幾年前戰時挖的壕溝,建立了一處新的墓地。

  牌坊和忠烈祠沒有運走,就地拆毀。

  1958年大躍進時,昆明農村開始大興水利。長春山下大麻苴村修水庫缺石料,不知道是誰出的主意,不是有幾百口墓碑嗎?于是,牛車再次出動。

  一位村民告訴云南省飛虎隊研究會學者陳秀峰,這些牛車曾在戰時運送軍需,兩個輪子配的都是美制十輪大卡淘汰下來的輪胎。到了1958年,還是這些牛車,轉而把當年與他們共同戰斗的烈士們的墓碑運去修水庫。

  “當時的想法就是,國民黨的東西嘛,誰都可以動。”楊鈞說。

  沒有墓碑,沒人祭奠,空軍公墓從此被遺忘,在一片荒林中漸漸破敗。

  2007年,云南省飛虎隊研究會會長孫官生得到了一本名為《鋁跡》的英文書,作者是一位美國女性,名叫奎恩,她的丈夫在駝峰航線上犧牲。奎恩在書中寫道:2名美國飛行員犧牲后,“墓地的位置就在‘昆明美軍飛機場東北1英里處’”。

  孫官生和朋友們幾經輾轉,終于發現了長春山墓地。景象觸目驚心,公墓遺址處是一片茂密的松樹林,但墓坑很難辨認,棺木塌陷,有白骨裸露在外。

  之后,昆明市博物館館長田健曾專門上山考查,發現有二三十座被挖開的棺木,連成一片,明顯有盜墓痕跡,“我個人推測,這片墓地是連片被挖的,可能盜墓賊發現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剩下的就沒有動了。”

  他向當地村民打聽,有村民說是上世紀80年代盜墓成風時,四處流竄的盜墓賊所為;還有村民聽說被盜后上來查看,曾見到一頂軍帽。

  墓碑也被陳秀峰等人在茶葉地水庫尋訪到。水庫左側的峭壁上有24級臺階,一看便是碑座石條砌成;臺階旁,一條引水用的出水槽裸露在外,高10多米,每塊蓋在水槽上的墓碑都被人工鑿出了一個個碗大的進水洞,有的字跡還模糊可辨。

  最終,他們挖出了15塊墓碑,完整的僅8塊。碑頂都刻有一幅展翅長空的空軍徽記,歐陽富、周綏鼎、陳文灼、梁紹剛、徐乾三、謝揚武?一個個被塵封的名字顯露。

  陳秀峰說,他本想繼續挖碑,聽說大麻苴村的一些涵洞和路基下還有,于是與一位村領導商量,以100元一塊的價格征購,沒想到這位村領導仿佛看到了甜頭:“100塊?少了!1000塊吧。”尋碑義舉因此中止。

  時間到了2013年,公墓所在的兩個村子都變了模樣。小麻苴村正處于城中村改造進程中,龍樹庵前都是成片的工地;大麻苴村新建了不少工廠,村里車輛轟鳴、塵土飛揚。《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尋訪時被告知,那個曾找到墓碑的水庫也在轟轟烈烈的征地運動中被填平了。

   “飛虎”“國軍”之爭

  2008年,云南飛虎隊研究會在長春山公墓前立了一塊碑,正面刻著“昆明飛虎公墓”。背面碑文稱,“原稱昆明空軍公墓,后因國人譽之空中飛虎,公墓亦隨之稱飛虎公墓?”

  因為這塊碑,二戰學者戈舒亞幾乎與云南飛虎隊研究會決裂。戈舒亞堅持認為,嚴格意義上,“飛虎隊”特指中國空軍美國志愿大隊,1941年底成立至1942年太平洋戰爭爆發時止。如果更寬泛一些,也只能包括后來同樣由陳納德指揮、使用飛虎隊徽的美國空軍特遣隊和第十四航空隊。

  “百分之百沒有‘飛虎隊墓地’這一說”,戈舒亞說。一個事實是,自從1942年美國正式參戰后,便在昆明另一處名叫羊甫頭的地方正式建立了美軍墓地。1998年,這片墓地被云南考古隊發現,墓坑中沒有骨骸,只有編號牌、降落傘、軍毯等物品,據推測曾下葬約960名犧牲美軍,尸骨之后被美方取出全部運回美國。

  戈舒亞認為,在正式建立美軍墓地后,飛虎隊不可能再將犧牲者安葬在小麻苴村,因此,在已葬的飛虎隊員被運走,墓地遷葬至長春山后,也不應再稱為“飛虎公墓”。

  2008年底,云南飛虎隊研究會向省里提出,在恢復“昆明飛虎公墓”的同時開發長春山,建立經營性公墓,民政部門討論后認為,“不宜將陣亡將士的忠骨與經營性墓地放在一起”,就此駁回。

  雙方爭論更加激烈。一方批評另一方傍上飛虎隊的名聲炒作,另一方則認為對方“思想僵化”——在老百姓心中,“飛虎隊”早已成為所有來華作戰的美國飛行員統稱;甚至,中國飛行員也被稱為“中國飛虎”。

  “我們在頌揚美國飛虎隊功績時,為什么要以埋沒中國空軍的功績作為代價呢?想想都覺得太不公平了!”每每說到激動處,戈舒亞便不自覺地提高音量。

  埋葬者究竟是“飛虎隊”還是“中國空軍”,直接關系到其命名。雖未見于公開報道,但記者了解到,昆明市不同部門也在搖擺。2010年前后,昆明市外辦曾主持召開專家會議,將長春山公墓確定為“昆明中國空軍公墓遷葬地”;2010年8月底,云南省民政廳則發文定名為“昆明飛虎陣亡將士陵園”。

  然而,無論是應該命名為“飛虎公墓”或“中國空軍墓地”,自2007年被重新發現后,長春山墓地的狀況與初被發現時相差無幾,沒有得到任何改善。

  3年前,昆明市經濟開發區民政局局長劉偉萍曾對媒體表示,這是由于公墓位于滇池周邊,屬嚴禁建造永久性建筑的昆明市規劃禁建區,欲納入正規管理,需由民政部門協調,解決規劃審批和林地權屬問題。

  2013年8月19日,昆明市民政局局長張正明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解釋,可能是由于經濟開發區不斷擴大規模,涉及到管轄區域規劃變更、管理權移交等問題,因此還沒有較大進展。

  事實上,該墓地7年來沒有改觀,表面上是名稱之爭或林地權屬問題,實際則可能是性質之爭。包括楊鈞在內的多位村民向記者回憶,這塊墓地并非只在1945年前使用,抗日勝利后,國民黨仍在使用;一位民政工作人員也私下向《中國新聞周刊》抱怨,“既然是1949年前的國民黨空軍公墓,就不應該由民政部門管,應該負責的是統戰部門。”因此,有學者認為,長春山墓地未來盡管可能會參照烈士陵園標準由政府投入,但它應該不會被稱為“烈士陵園”。

  昆明市民政局長張正明向《中國新聞周刊》證實了這一點。他說,如無異議,長春山墓地未來將會被命名為“昆明中國空軍抗日陣亡將士陵園”。

  2013年8月17日,關愛抗戰老兵基金管委會委員李明暉、志愿者武思琪,帶著相機、白紙和測繪尺上了長春山。他們計劃,在政府有所行動之前,發動專家和志愿者,開始推動墓地修復的志愿活動。

  無以祭奠,他們摘下松樹青枝,插在墳頭之上——60年來,在這片無人踏足的黃土坡上,松樹大概是唯一陪伴這500位抗日將士亡靈的伙伴。

關鍵詞:抗日烈士,公墓責任編輯:尹琨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