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頂多讀個技校”到考上北大清華:留守兒童的逆襲
隨著父母收入穩定舍得投入,農村學校條件不斷改善,留守兒童更加陽光自信
湖南一名留守兒童填寫的問卷調查。受訪者供圖
在“先天不足”的環境中,他們頑強地向上生長——湖南耒陽18歲“留守女孩”鐘芳蓉,以優異成績填報北京大學考古專業,多次登上“熱搜榜”,最近更是收到了多家考古所和博物館寄來的禮物,被網友親切稱為“考古圈的團寵”。這位性格內向的女孩,回應專業選擇時堅定而有力:因為熱愛,所以選擇。
貼著“留守兒童”標簽的鐘芳蓉,像一束光,照亮了這個龐大的群體。如何讓留守兒童群體能夠享受更好的教育,出現更多敢于追夢、能夠追夢的“鐘芳蓉”們,是“熱搜”背后的冷思考。
夢想的光芒
“為什么選擇冷門專業”“窮人家的孩子不要去學什么當詩人”……對于鐘芳蓉選擇北大考古專業的熱議,一定程度上來自于人們對于“留守兒童”的刻板印象。
比如,人們一般會認為,留守兒童要考出好成績很難,應該珍惜機會填報更“好”的專業;留守兒童的家庭比較貧困,應該選擇更加賺錢的職業。
然而,鐘芳蓉代表了留守兒童的另一種形象:成績好、有主見、有理想,會為了“純粹的熱愛”而去做某件事。
正如鐘芳蓉就讀的耒陽正源學校校長羅湘云所說,留守兒童沒有安逸、“被寵著”的成長環境,反而可以朝著自己的目標,心無旁騖地學習。據他觀察,他們學校的留守學生,大多學習努力,尤其是到了高二、高三時,表現得更有沖勁。
這所民辦學校,此前考取北京大學和清華大學的10名學生中,有8名是農村留守學生。
和耒陽一樣,湖南省祁東縣也是一個百萬人口的勞務輸出大縣,外出務工人員有30多萬人。距離縣城40公里的啟航學校,是一所農村九年一貫制民辦學?!,F有留守兒童2000多名,占學生總人數的90%。
在啟航學校任教的張華老師,這些年明顯感受到留守兒童的變化。“以前很多留守兒童只看到眼前,覺得爸媽是打工的,自己頂多也就讀個技校。”張華說,通過教育引導,現在大部分孩子在精神層面發生了蛻變,敢于夢想,并努力去實現。
“長大后要當博士”……這些孩子說出自己的夢想時,質樸而又稚嫩的臉上閃耀著光芒。
很多留守兒童的父母也有著較高期望。他們一般在外打工,有穩定的收入來源,并不像很多人認為的那樣貧困。由于自己吃了沒有文化的虧,他們往往舍得在子女教育上進行投入,希望“知識改變命運”。
關于留守兒童群體的積極變化,在專家學者的“大數據研究”中也得到印證。近年,北京師范大學心理學部教授林丹華,帶領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課題組,對安徽、河南、貴州、江西、湖南等地的留守兒童進行了深入調研。
林丹華教授撰文稱,課題組對10個省份60所中小學的16317名9至20歲的兒童青少年進行調研后發現,留守兒童具有積極發展的重要資源和巨大潛能,應充分認識到,在不利環境中仍然能夠積極發展,是留守兒童的生命常態。充分發揮留守兒童身上的積極品格,有利于他們看到自己的未來充滿很多可能。
比如,在孝順、感恩、熱愛祖國、有志進取、堅毅等積極品格方面,超過70%的留守兒童處于較高或很高的水平;大約60%的留守兒童,在父母一方照料或親戚照料的過程中,學會了獨自處理家務事,鍛煉了自我照料能力。
改變命運的強烈愿望、自強不息的積極品格,在留守兒童身上打下深深的烙印,伴隨著他們以后的人生道路。
1989年出生的謝正,曾經也是留守兒童。他的人生就是不斷拼搏的歷程:考上大學,畢業后在一家民營企業工作,后來考取選調生,隔了幾年又從偏遠的縣城考到省城,成為湖南省直機關的公務員。謝正坦言,他之所以要不斷“突破”,不僅是為了實現人生價值,也是為了自己的孩子不用像他小時候那樣。
現實的問題
留守兒童積極發展的同時,他們普遍面臨的現實困境仍然不容忽視。
“95后”女孩舟舟,出生在湘南農村。舟舟的父母在廣東惠州打工,她從小由爺爺奶奶撫養。初中一年級的時候,學習成績不好的她不想讀書了,輟學在家兩年,后來跟著父母去廣東打工。
2015年,舟舟回到家鄉,結識了一位30多歲的婦女,被叫去“做批發”。她出于好玩、好奇,便答應了。其實,所謂的“做批發”,就是一伙人到商場偷竊。第二次作案時,她被警方抓獲。
面對記者,舟舟不時低頭啜泣。20歲出頭的舟舟說,如果再選擇一次,她一定好好讀書,不會再做那種事(偷竊)了。但對于未來,已經身為人母的她,似乎沒有更多選擇。因為本地工資低,她還是考慮去廣東打工,重復父母的老路。
舟舟的故事很典型,甚至有些殘酷。留守兒童能夠考上理想的大學,要付出巨大的努力。更多孩子因為學習底子薄、成績差,逃脫“留守—打工”的人生軌跡并不容易。
啟航學校創辦人陳亮偉說,學校剛開始招生時,很多留守兒童的成績非常差,學習、生活習慣很不好。當時學生參加入學摸底考試,及格率不足20%,有的學生數學只能考幾分。小學六年級的學生,寫作文時竟然還不知道段首空兩格。
去年,來自長沙一所知名小學的劉老師和同事到貧困縣支教,對于農村的教育狀況“感到震驚”。這位老師說,她所教的班級有70%的學生是留守兒童,在學業方面存在很多問題,一是家庭作業完成情況差,尤其是到了周末,哪怕老師布置的作業再少、再簡單,也總會有人完不成;二是幾乎沒有課外閱讀,家里有課外書籍少之又少,很多學生回家后癡迷手機游戲。
其中,沉迷于電子產品,進而影響學習的問題,在留守兒童群體中尤其嚴重。今年,湖南省多位人大代表、政協委員提交的建議中,專門提及了這一新動向。
湖南省政協委員劉霞指出,由于父母沒有與孩子在一起生活,很多鄉村孩子在家中表現為玩手機、打游戲,或者沉迷于網吧,在校自然不熱愛學習,課堂上打瞌睡,不遵守校紀校規,好打架斗毆,甚至頂撞老師。
留守兒童不愛學習、成績較差的結果是,完成九年義務教育后輟學的比例較高。湖南綏寧縣賀炳炎教育創新服務中心副理事長許志源對這一問題進行過調研。以湖南西部某縣為例,2016年至2019年,全縣初中畢業生中,“不在本縣就讀或未進入普高或中職人數”(只有少數到市里或省城讀書)占比為20%至30%,其中多數是留守兒童。
讓許志源頗為擔憂的是,這部分初中畢業后失學的人群,成了無人管、無人教、無人關注的“真空”。由于缺乏管理和教育,這群處于叛逆期的孩子的主要活動場所是網吧和夜場,他們很可能就此成為“問題少年”。
記者了解到,一些留守學生由于缺乏家庭教育和父母關愛,在心理上容易孤僻、易暴、易怒,有的“大錯誤不犯,小錯誤不斷”。耒陽市教育局局長張小勇表示,留守學生實際上呈現出兩極分化,一類是像鐘芳蓉這樣自覺自律、有讀書內生動力、能夠取得優異成績的;另一類則成了不良少年甚至走上犯罪道路。
另外值得關注的是,由于缺乏有效監護,留守兒童遭遇溺水、交通事故等意外的概率相對更大,而侵害留守兒童的案件也時有發生。
教育的作為
留守兒童的問題出在教育,解決辦法也在教育。不論是學校教育、家庭教育還是職業教育,都需要更有作為。
手風琴、小提琴、跆拳道、拉丁舞、街舞、機器人……很多人想象不到,這是坐落于鄉鎮的啟航學校開設的興趣班。對于偏遠鄉村的孩子們來說,這些課程的內容大多只在電視里見過。
陳亮偉認為,留守兒童的問題是教育環境造成的,他希望通過優質教育下鄉,在鄉村辦一所“貴族學校”,幫助留守兒童改變習慣、培養興趣、建立自信。
2017年4月,啟航學校成立了一支由留守兒童組成的合唱團,首批招募66名留守兒童。這些孩子的“天籟之音”,飄出了大山,飄向了越來越大的舞臺。在音樂的浸潤下,合唱團的很多留守兒童有了明顯轉變:由自卑到自信、由內向到陽光、由孤僻到活潑。學生家長們也從剛開始的不太理解,變為了廣泛支持。
某種意義上,這如同一場“鄉村教育實驗”。如果說啟航學校這樣的民辦學校為留守兒童提供了更大空間,鄉村公辦學校則要兜住“底線”,提升教育水平。
一段時間以來,很多地方的鄉村公辦學校硬件差、師資弱、經費緊缺,造成留守學生要么“放任自流”,要么“生源外流”。
目前,國家層面已經出臺政策,要求加強鄉村小規模學校和鄉鎮寄宿制學校建設。張小勇認為,要推進“城鄉教育一體化”,重點改善農村薄弱學校的辦學條件。耒陽市提出農村學校改薄提質、鄉村教師支持計劃、城鄉學校結對幫扶等措施,并計劃每個鄉鎮興辦一所涵蓋小學和初中的寄宿制學校。
只有“學校教育”還遠遠不夠,不少教育界人士強調“家校共育”“家庭教育”的重要性。一方面,留守學生較多的學校,應承擔學校教育和家庭教育的雙重職責,比如配備像媽媽一樣關懷學生的生活老師,讓學生能夠感受到家的溫暖。另一方面,對留守學生的家長,包括父母和爺爺奶奶等,同樣要進行教育,讓家長承擔更多撫養義務,避免不恰當的教育方式。
據了解,針對留守兒童家庭教育缺失等問題,湖南省開展了家庭教育地方性立法可行性調研,通過數據和事例論證家庭教育立法的必要性、緊迫性、可行性。目前,《湖南省家庭教育促進條例》已順利通過省人大的研究篩選,納入2020年立法計劃的論證項目。
此外,職業教育同樣需要“補強”。許志源認為,大量留守學生在高中教育、大學教育的道路上“掉了隊”,特別需要有謀生和發展的一技之長,職業教育是一個很好的渠道。當前,眾多新興行業急需培養專業人才、技術工人,可以出臺更有針對性的職業教育支持政策。(應受訪者要求,謝正為化名)(記者 白田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