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為了草場。
有人把草場圈起來,甚至把別人的地盤也圈到自己的鐵絲網里。
菊美多吉勸說,設限。告訴大家,一個月后拆除。
一個月到了,有人沒有理會。
鄉長又出現了。騎著馬,手里抓著把老虎鉗,用來剪亂圈地的鐵絲網。那次,他們整整用了一周,清理了全鄉范圍的亂圈草場現象。
背著帳篷的鄉干部們,七天時間中天天騎馬,把腿都磨破了。
菊美多吉累。他皺著眉頭,經常不經意地說自己“腦殼痛”。同事們也習慣了他鬧些“小”毛病,只有鄉醫院的醫生,偶然為他量血壓時嚇了一跳:高壓220!這么高的血壓,還在這么高的海拔工作,你不要命啦?!
妻子不在身邊。菊美多吉和妻子,分頭在不同的鄉鎮工作,兩個人經常隔了幾十公里山路。遙遠的路程,意味著不可能經常見面,這種情況在高海拔的藏區十分常見。
他打電話告訴妻子自己身體不舒服。妻子吼他:“不吃藥,對我說有什么用?”但還是心疼他,請了假陪他去成都看病。
醫生留他住院,菊美多吉沒空,幾天后又趕回。
兩個人抽空去逛了街,在成都的繁華中留下兩張照片,妻子把它過塑保存下來。
每張照片,菊美多吉都是一樣的姿勢:把妻子摟在懷里,沖著鏡頭樂。妻子說,那是他們倆一生在一起相守最長的時間,一共十幾天。
在道孚鄉下的父母想他。趁他回家時抱怨:父母這么老了,你也不回來看看我們。菊美癱在父母面前,說了實話:工作忙,我好累。
鄉鎮,是國家最基層的政府,是國家肌體上最為末端的毛細血管。藏區的基層干部要把政策的營養送達每個細胞,似乎也要比內地干部管理更多非常瑣碎的小事。
證件是重要的身份證明,可是很多藏族老鄉并不知道這些,有的證件就隨手一丟,還有的,根本不知道要去辦。
于是,菊美多吉就要去操心,準生證、結婚證、身份證、戶口簿……辦好了,騎著摩托車送到牧民手上,還要囑咐他們不能丟。
至今還有人記得菊美多吉用圍巾纏著臉,在高原的風中騎行十幾公里,從懷里掏出戶口簿的情景:那戶口簿用塑料袋包著,掏出來還帶著體溫,是滾燙的。
鄉長要管種子,鄉長要管化肥,鄉長要把國家發下來的補貼挨家挨戶送到百姓手里,鄉長要不怕臟臭親手抓豬仔給農戶家;鄉長要去縣里為農民修路爭取水泥,不多,一共12噸,但是,要跑五次;鄉長要教從牧區移民到農區的牧民們種蔬菜和莊稼,幫助調教從沒有耕過地的牧區牲口耕地;鄉長還要當翻譯——菊美多吉掌握道孚當地的藏語,會藏區通行的“牧場話”,還有熟練的漢語,三種語言自由轉換。
消防安全很重要,意味著幾百平方公里的森林和草原不能出現火災;平安交通,就要把那幫買了摩托車就在山道上風快騎行的小伙子們吼住,“你們懂不懂三快?學得快,騎得快,死得快!小心騎!”有孩子不上學,鄉長要滿山去逮淘氣的學生;抽空還要跟派出所民警巡邏,專抓偷牛盜馬的毛賊……
這一切都是鄉長菊美多吉的工作范圍。
他一天到晚地忙,被褥隨身帶,走到哪兒可以睡在哪兒。悶一高壓鍋飯,一下吃三天。中午,米飯拌豆瓣;晚上,米飯拌酥油。
路過家,菊美多吉下車幾分鐘,在路邊抱起個鼻涕娃娃狠命親——那是他兒子,當爸爸的顧不得陪兒子玩。
上面千根線,下面一根針。藏區的鄉干部,就是要把千根線,紉到那一根針的針鼻里去的人。
甚至有時,還要放下自己的尊嚴。
修通村公路,要拆多家村民的圍墻,人家不肯:憑什么給別的村修路,拆我們家的圍墻?他三番五次地去勸:路我們背不走,是為了大家以后生活方便。甚至要搬出宗教來說服信仰藏傳佛教的藏族群眾:宗教讓大家修來世,黨和政府是讓大家現世過得好。
畢竟是血氣方剛的康巴漢子,他也急,氣得直罵,罵兩句,又說軟話來勸。
還是有人堅決不同意。菊美多吉沒有辦法,使出了最后一招:豎起兩個大拇指。
此招一出,四座皆驚。修路的計劃成功實施。
后來,他的同事們想了半天,想用適當的詞匯來形容這個動作在藏族男人心中意味著什么——相當于漢族人的跪拜磕頭,是最重的禮節,表示為“我求求你”。
菊美多吉經常頭疼。他失眠,抽屜里柜子里墻上掛的全是治療高血壓的藥。
高血壓不適合在高海拔的地方工作。領導照顧他的身體,把他從高海拔的龍燈鄉,調到低海拔的瓦日鄉——所謂低海拔,也近三千米。但這已經是道孚境內最低的海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