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有出戲是‘三娘教子’,現在是‘子教三娘’”
和很多人想象的不同,這封所謂的“公開道歉信”其實只是陳小魯回給同學會秘書長黃堅的一封私人郵件。
“我收到了黃堅發給我的一組照片,全部是1966年校領導被當做黑幫批斗和勞改時的情景。”陳小魯記得,黃堅在郵件的最后提出了“一個尖銳的問題”:“中國歷史上需要道歉的人很多,但是我們今天——一個歷史上特殊的日子,可否從我做起,勇敢地向老師們說一聲:對不起您了,我們真誠地道歉!”
那天是8月18日。47年前的8月18日,毛澤東在天安門第一次接見來自全國各地的群眾和紅衛兵。那一天,陳小魯和上百萬人齊聲高喊著“毛主席萬歲、萬萬歲”的口號走向廣場。
陳小魯看著已經泛黃的照片,記憶越來越接近1966年。
一張照片里,幾百名學生聚集在教學樓中間的大院里,兩名戴眼鏡的女教師正低著頭站在水泥臺上接受批斗。一旁的男教師舉著一塊小黑板,上面用粉筆寫著“黑幫分子”四個字。身后的平房上,則掛著寫有“永遠跟著毛主席在大風大浪中前進”字樣的條幅。
陳小魯依稀認出,其中的一位女老師正是黨支部書記華錦。
那一年陳小魯剛滿20歲,上高三。他所在的八中是北京市重點中學,學生中大約有三分之一都是干部子弟,因此也被稱作“政治起家”的學校。
回憶當年,陳小魯笑稱自己“左得很”,整天學的都是“階級斗爭”、“反修防修”這些東西。“文革”爆發前一年,干部子弟中流傳說,毛主席講,學校已經被“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統治了。
“當時就想,誰統治啊?肯定不是學生啊,那只能是校領導吧!”那一年,陳小魯在墻上貼了一張大字報,寫的是“讓階級斗爭的風暴來得更猛烈些吧”。
1966年,“文革”爆發,學校停課。6月9日,一張大字報貼在八中里,揭發說學校的一個工友因生活艱難而賣血。“這在當時是很煽情的,我們覺得校領導太沒有階級感情了。”陳小魯記得,當時全校群情激憤,學生們把校領導揪到水泥臺上批斗,底下站滿了人,有的初中生還戴著紅領巾。
校領導靠邊站后,陳小魯自然而然地成了造反學生里的領袖人物。他在全校教師大會上代表學生講話:“過去有出戲是‘三娘教子’,現在是‘子教三娘’。”
后來,各個學校大都模仿巴黎公社原則成立“校文革”并選舉了革委會主任。在八中,陳小魯得了1100多票,只差20票就滿票通過。
“那是一段不堪回首,但要終身面對的日子”
“文革”爆發時,黃堅也在念高中。當時流行一句話是“好人斗壞人,活該;壞人斗壞人,狗咬狗;壞人斗好人,經受鍛煉;好人斗好人,誤會,不打不相識”。黃堅親眼看到校領導被學生掄著皮帶追打,有人還振振有詞: “這是考驗我們革命不革命的時候”。這種恐懼延續至今,在中國青年報記者的一次電話采訪中,他曾在回憶往事時一度哽咽得說不下去。
2011年,北京八中為迎接90周年校慶有了籌建校史館的打算,黃堅一下子收到了許多老校友提供的照片,其中就包括他后來發給陳小魯那組。但當時黃堅清楚,“這組照片根本不可能被選上”,便拿相機把它翻拍下來。
陳小魯很快回復黃堅,郵件里寫道:“我的正式道歉太遲了,但是為了靈魂的凈化,為了社會的進步,為了民族的未來,必須做這樣道歉,沒有反思,談何進步!”
第二天,8月19日,黃堅將這封回信放到了同學會的博客上。
“我確實沒想到,他看到這個東西后會有這么明確的表態。”黃堅說,此前也曾接觸過私下里向老師道歉的校友,有的人“甚至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向老師道歉”。但陳小魯的反應仍然讓他感到“很不簡單”,“因為陳小魯本人并沒有打過人,他也公開反對打人”。
他們的老師趙榮尊曾經提起,當年,幾個初中學生把她堵在教室里,要給她戴高帽、剃陰陽頭。湊巧路過的陳小魯攔下了這些少年,“你們可以批,但不許揪斗,不許剃頭”。后來,趙榮尊挨了一個多小時的批,陳小魯也陪在她身邊站了一個多小時。
“經過了47年我算明白了,人有他的尊嚴,有他的權利,是受憲法保護的,但當時我不知道這些。”在接受中國青年報記者采訪時,陳小魯坦率地說道,“我那時候只是有個樸素的認識,黨的傳統嘛,三大紀律八項注意里有一條,不能虐待俘虜!”
但北京八中的局勢還是一天天變壞下去。那時候,社會學家鄭也夫正在八中念初中,選革委會主任的時候,他還投了陳小魯一票。 “我敢說,打人的事情,當時在校的所有學生,沒有人不曾目睹過。”鄭也夫親眼看到,一個常年患病、平時不來學校的“右派”老師,因領工資來校時,被在全校打人“名氣最大”的一個高二年級的紅衛兵截住,兩人面對面時,“就像羊面對狼一樣,老師眼里的那種恐懼,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最后這位老師遭到一頓暴打。
死亡很快發生了。一天,八中黨支部書記華錦上吊自殺。此前,一名學生曾經在校園里遇到過她。“我受不了了。”華錦對他說。陳小魯至今都記得,自己趕到學校南側的那個教室里時,華錦全身浮腫,一動不動地躺在窗下的水泥地上。
“那是一段不堪回首,但要終身面對的日子。我作為當時八中學生領袖和校革委會主任,對校領導和一些老師、同學被批斗、被勞改負有直接責任。在運動初期我積極造反,組織批斗過校領導,后來作為校革委會主任,又沒有勇氣制止違反人道主義的迫害行為,因為害怕被人說成老保,說成反對‘文革’,那是個令人恐懼的年代。”
47年后,陳小魯在回復給黃堅的信中這樣寫道。
“八中有1000多個學生,是每個人都造反了嗎?是每個人都去積極批斗老師了嗎?沒有啊!”
“當時老三屆同學會內部反應也挺大的,支持的人很多,但也有人覺得小魯有點矯情,還有人提出,要站出來道歉的應該是當年打過人的學生,而不應該是他。”計三猛回憶起此事被公開后的情形。
8月24日,學者張鳴發表了一篇題為《對文革的深度反思需要懺悔和道歉》的文章。他寫道:“不止‘紅二代’,就是一般人,也往往在‘文革’中具有雙重身份。一方面,他們或深或淺都是受害者,另一方面,也程度不同地參與過傷害別人……但是,不知怎么一來,所有人突然之間都變成了受害者,偌大的一個民族,幾億人都在受害,而加害者只有林彪集團和‘四人幫’……這樣一來,一場持續十年、卷入幾億人的災難,除了幾個死掉和在監獄里的人之外,在現實生活中,就沒有了加害者。”
采訪中,陳小魯專門談到這個問題,“我是沒有打人,但我還是造反了,這一條我就錯了。你可以推脫,說那是大環境的錯,不是我的錯。這也對。但是這件事情就發生在八中啊,八中有1000多個學生,是每個人都造反了嗎?是每個人都去積極批斗老師了嗎?沒有啊。我也可以選擇不挑頭,但我還是參與了,而且是帶頭的呀!”
“他就講,正式道歉這個事情很重要,要盡快做。對那些身體不好走不動的老師,他想登門拜訪,一個個去看。”黃堅記得,在這件事成為輿論焦點后的第三天,陳小魯就和他們相約前往海淀區的陽臺山老年公寓,那是當年的教育處主任李阿玲如今生活的地方。
“是小魯要來看我吧。”在電話里,李阿玲似乎已經知道他們的來意。那一天,86歲的她很早就站在公寓門口等待自己的學生們。
“不要提道歉的事情,不怪你們。”滿頭銀發的李阿玲給陳小魯拉來一把椅子,讓他坐在自己的對面。
“老師對道歉看得很淡,也很寬容。”黃堅說,相比于“文革”時受過的苦,李阿玲似乎更愿意回憶那些人性中的溫暖。有一次,李阿玲在校門口被一幫學生們圍住,結果一個老師遠遠趕過來喊,“你這個黑幫分子,還不趕快給我滾蛋!”接著,這個老師還騎著自行車在后面追她,“后來我才知道,其實他不是追我,而是想趕快到前面去攔7路汽車,讓我趕緊跑”。
知道學生們要來看自己,八中的老校長溫寒江也很高興。他89歲了,但交談起來仍然興致勃勃。只有在偶爾提起那段舊時光時,他臉上的神采才整個兒黯淡下來,“音樂堂那次批判會之后,我被打了3個小時,很痛苦……”
這是一段很多人不愿意再提及的往事了。批判會在中山公園的音樂堂里舉行,參與者是來自“四、六、八中”的學生,站在臺上接受批判的“黑線人物”包括北京市教育局書記張文松、局長李晨以及幾個西城區重點中學的校領導。
作為這場批判會的組織者,陳小魯起初的想法很單純,“那時候要‘找題目’,總要找個事情搞一搞運動”,他原以為,“開批判會嘛,大不了就是喊喊口號”。
意外很快發生了。黃堅當時坐在音樂廳的最后一排,“突然一群學生就沖上了主席臺,掄起皮帶就抽,看得我們膽戰心驚!”
“沒辦法了,擋不住的”,主席臺上的陳小魯舉起紅衛兵的旗子,朝著那些沖上臺的學生喊口號,“停下,把他們‘踏倒’在地!”
“連制止打人都要用侮辱人格尊嚴的口號。”提起那段往事,陳小魯唏噓不已。也正是在經歷這一幕之后,他的思想開始由“造反”轉向“保守”。
“那次批判會是我組織的,影響很壞,因此我想向您當面道歉。”陳小魯接過老校長的話茬,說出了那句埋在心里很久的“對不起”。
“這不能怪你們,當時你們還是文明的。”溫寒江擺了擺手,平靜地說,“‘文革’中的錯誤不能簡單歸咎于哪個人,更不能由你們這些學生負責。”
黃堅舉起相機,拍下了師生和解的這一幕。照片里的溫寒江的確已經老了,他的腰背開始彎曲,連眉毛都掉得很厲害。坐在他身邊的5個學生也不再年輕,他們中的三個人有了嚴重的謝頂,另外兩個人則已滿頭白發。像很多這個年紀的老年人一樣,他們開始耳背,有時會聽不清對方的講話。
幾天后,黃堅把當時的情形整理成文發在了老三屆同學會的博客上。不久前,他剛被診斷出患有胸膜炎,每天要吃幾十粒藥,但他還是把大部分時間放在了張羅這些事上。
“你看到了,再不道歉,我們就都太老了。”他說。